闪光灯在暗夜爆发的耀眼光芒与清脆的快门开合声，为人类开启一扇前所未有的线世纪末，迈布里奇用几十架相机的联动装置拍摄下历史上最著名的马，方才证明马在奔跑时存在着四脚离地的瞬间。在摄影术诞生的近200年后，这种用于捍卫真相的可靠媒介却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。
何以用影像为正在逝去的现实作证？正在进行中的影像展《何以为证》，影像艺术家时晓凡提出了他的疑问。
通过取景器的“机械之眼”，人们史无前例地得以注视现实的复杂机理。英国评论家约翰·伯格（John Berger）曾说，1839年照相机被发明的时代，也近乎是孔德完成他的实证哲学论述的时分。实证主义、社会学与摄影术自此相伴而生，一起发展，并在此后的两个世纪树立起一种信念：自然与社会的全部知识终将有一天可以被全部认知，由此人类能够驾驭自然、改造社会。
时晓凡则见证了数字摄影时代的到来，以及一个名为“真相”的时代的没落。在感光介质上发生的化学反应被数码信号所取代，基于“物性”的存在证明成为显像管组合的迷离光斑。对于生活在全屏幕时代的我们，通过社会化媒体观看的世界与电子游戏中的场景别无二致。曾经在新闻中报道了一位摄影师被安排前往冰岛进行拍摄，却不幸错过了班机。然而他却完美地完成了工作，那些带回的那些照片竟然是在电子游戏中捕捉的截图。这则略显荒诞好笑的事件背后，是一场历史转折点的来临。
现实正在逝去，时晓凡对此深有感触：“置身于这个不确定的世界，我没办法避免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产生疑问，并试图理解为什么一种疏远的感觉开始变得如此强烈，我们恐怕将失去曾经被视为真理的现实”。
在位于北京798的影像展《何以为证》中，时晓凡通过两张近似的日常画面的并置，邀请观众加入一场真假难辨的猜测，并为其命名为“临界点”。
在展览中，塑料盒、窗棂、开关和局部的身体成为镜头下的“物证”。原先摄影被认为是一种“伟大”的媒介，“因为它创造出现实的副本，昭示着‘此曾在’，但现在你会发现世界变了，很多的图像其实是没有原件的。”
临界点意味着，数字已经被接受成为一种独特的物体，照片也开始跨过物质的边界。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，照片中呈现的物体，身体以及他们的身份在非物质化的舞台上正被重新赋予意义。
“如果我们把摄影理解为框取世界的一个过程，那这个现实环境已经改变了。过去我们应该走出去，在旅行过程中寻找画面；现在我们从荧幕上看到的一切都是现实的数字孪生，电子游戏、谷歌地图……我觉得可以去尝试捕捉在荧幕上看到的世界，框取画面进行摄影。”
在更遥远的未来幻想中，人类完全依赖于虚拟现实进行生活，那么摄影师在其中仍旧能够直接进行拍摄。10年乃至15年后，人们或许会发现摄影作品完全是从虚拟的数字世界中完成的，“因为摄影并不是关乎现实还是虚拟，而是关乎你的一种取景，也就是取舍。”
真实的边界一再地被技术所打破，对于现实的逝去，时晓凡的态度有些复杂。“年轻人或许对于席卷而来的新技术感到兴奋，但作为中年人的我们总是有几分怀疑，并担忧自己是不是会被技术浪潮所抛下。”不过，相较于许多摄影师逆转时代潮流坚持使用胶片进行拍摄，时晓凡则对此毫不迷恋。“因为我知道底片它就是现实的一个活生生的副本，但如果你换一种方式去理解，数字这样的一个东西也可以看做是一种物质。就像NFT所声称的，它是永续存在的。”
面对数字时代的趋势，时晓凡更关心的是新技术将给摄影带来什么：“或许人们不再关心照片的真与假，而是关注画面本身……在这个数字化时代，照片有可能进化成为一种全新的媒介来唤醒我们内在感知，同时依然没办法撼动地被视为‘某种’现实的副本而继续存在”。
人们常称Z世代是“数字原生世代”，这一代的年轻人在数字技术的包围中成长起来，对于清晰、精准、锐利的数字影像司空见惯。“但数字化的完美影像满足不了我，对于摄影的质感和光影，我是有一定的坚持的。”
因此，在时晓凡的作品中，我们常常能见到晕影和失焦，在昏暗的环境中，截取局部的现实并创造出语焉不详的想象空间。“我在作品中想要呈现一种观察世界的不同视角，有点像一个漂浮的幽灵，他所见到的现实与所谓前生的记忆发生了共振，产生了接近于我们做梦时候那种模糊昏暗的画面。”
之所以称之为“幽灵视角”，是区别于光天化日那种习以为常的观看方式，取而代之的是在一些不寻常的时间地点观看事物。但无论现实世界如何变化，时晓凡始终相信，摄影作为一种本能的冲动，在每一次记忆与外部世界交汇的瞬间被激发。
在你的新展“何以为证”之中，提及了“一种疏远的感觉”，我们也在作品中有所感受，它会在啥状况下产生？
首先这来源于我的个人性格和审美偏好，例如我喜欢的一个画家爱德华·霍珀，他的作品常常传递出一种疏远和寂静的感觉。
其次也有我对于外部世界的态度，跟着时间的推移发现时代种种并不那么顺应当初的想象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诞现实的感受。
再次在媒介层面来说，会发现摄影这种媒介的门槛被打破了，每天在网络上有数以亿万计的图像被制造，过去作为摄影师的先锋性与影响力如今不复存在，有这样一种失落在其中。
最后一点回到展览本身来看，随着AI等技术的突破，我认为人们已经来到了一个临界点：真实与虚构的边界被打破，摄影不再意味着现实的副本，因为很多图像就没有现实来源而可以凭空出现。
我觉得其实摄影的动机本身其实还很有意思。我做了差不多二十多年的摄影，在十多年之前产生了一个顿悟——摄影的动机是一种来自记忆的生理反射。
就比如我们开着车去旅行，路过一棵树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将它拍摄下来，而你则对此无动于衷；但当我们途径一条河流的时候你却想要记录下它。这里就涉及到一个摄影的本质问题：在我的记忆中有一颗树，而在你的记忆中则有一条河，它们对彼此都有着特殊的意义。我看到哈佛大学的科学研究称，我们每天观看的生活、电影、小说等都会构建起深层的视觉记忆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会逐渐淡化，而人的本能就是去唤醒这些记忆，所以我自己觉得不管是用传统相机还是用手机，你拍摄这样一个世界，它本身是一个生理反应。
